原來誇父還是能夠追得到太陽的。隻是毋論追得到或追不到,他都難逃一死。堪留戀處,輪回倉猝三十三、很長時間以來我都覺得自己根本是在做夢。穿越的經曆對我來說就是一場漫長的噩夢,魇住來很久,如何都醒不過來。但做夢這事吧,有時候不聽人心的安排,越是不想醒來,越是猝不及防醒來。我是一睜眼就醒來,夢如雲煙散,半點不留痕。眼睛一睜,人沒有辦法移動,夜風寒凍,我趴在某處草叢。鼻翼間彌漫着揉出汁液的青草味道,仿佛是在哪裡受用過的,隻是隔了前世今生千兒八百年,我記不起了。我的雙手,插在冰涼的泥土衰草當中,被風吹了很久,才漸漸有知覺,足以撐住身體起立。剛撐起來,我擡起頭來,即看到無數馬燈與火把,燈火通明通亮,在裹着霜意的秋風裡瑟瑟抖動。這些燈火,在荒山莽野間,赫然勾勒出整個大營的輪廓。這是九裡山。我的夢醒了,我回來了。一時間我真的疑惑,我是離開過嗎?還是在回營途中,因為睡着了墜馬,坐下一整個延綿千年的噩夢?但我看自己的手,看自己的身上,我還套着光輪号中心實驗室的工作服。那個傻兮兮的“短期實習”貼牌,就在我的胸前。我的褲子口袋裡,還藏着一個多出來的時空定位器,它安安靜靜,膈得我大腿生疼。難道這一切不是夢,乃是真?我站起來,沿着大路,一步一挪,往大營裡走去。門口站崗的兵,舉了一排槍沖上來攔我,看到我的臉,他們都愣住了,遲疑片時,齊刷刷放下槍來給我敬禮:少帥!有一個大着膽子道:我還以為您在營裡……我問:你說什麼?他啪地一個立正,道:少帥,兩個鐘頭前大帥就找您來了!大家都以為您早就在營裡了。我想起張文笙。他們接受張文笙是營務處長也有好幾個月了,所以我,試探着又了一句:知道張文笙張營處在哪裡嗎?那個兵又一愣,看我的态度堅決,又不像是會多解釋的模樣,終于還是結結巴巴道:在、在那裡頭。他指了一下,是一座離營門較近的帳篷。我點點頭,想背起雙手來,還是慢吞吞走得很費力,總之是一步步向它挪。在我的身後,幾個兵議論着:趕緊去告訴一營長!快去通知大帥!少帥本來不是在……怎麼現在在外面?他們嘀嘀咕咕,以為我聽不明白。我聽得明白,隻是不大想要明白。我走得很慢,風刮着我背上的傷口,傷口又幹又疼。這些傷還是在實驗室機房的井道裡蹭出來的。又或者……我沒去過什麼光輪号,這些傷是我墜馬造成的,這身奇怪衣裳,是我随意換上的,我隻是摔壞了腦袋?我不知道。我隻是向士兵們告訴我的,有張文笙在的帳篷走去。一路有兵、有馬、有我認識不認識的人來來去去,有人叫我,我偏不理。終于,我行到了,到了這個怪夢的終點,那座軍帳前。我撩起加重加厚的簾帳,朝裡面看的第一眼,就看見了一雙腳。腳夾在行軍床床闆與白色的布單中間。人嘛,是躺在床闆上的。白布蓋得敷衍,有一側近乎墜到了地面上。……雖然還沒看到他的臉,我也隐約明白,我回來得遲了,想是沒有必要,出聲喊他了。我的腿還是沒力,心裡着急,也隻能慢吞吞地挪過去……我走到近旁,撈起快要落地的被單,輕輕将它揭開。一般會認為張文笙中了七槍,死相難看。其實他不過是躺着,衣服上有些破碎的缺口,很小。血塊是大片的,已經呈現黑褐色,在抖動的燈光裡看,幾乎全是黑色,跟深色的軍服混在一處,并不顯。我回來得遲了,它們都已凝結成了鹹腥的硬塊。這時,營帳外響起了淩亂的腳步聲,而且很響亮,可見是緊急列隊的意思。我猜是我爸已經察知我在這裡,他的标下們一如既往,列隊相迎。我沒理他們,我還有時間……于是伸出手去,摸了摸張文笙冰涼的臉。他的臉好幹淨,這時跟我在府中院子裡頭一回見他,面貌上沒有區别。貼着頭皮漆黑的短毛整整齊齊,他長得端正,輪廓柔和、眉目冷清。人已死透了,慘白如紙的嘴角還是微微上翹,帶一點笑。這是他天生天賜的面相,嘴似一枚菱角。我記得他有雙英雄目,如今緊閉不能睜,再也看不到他兩點寒星一樣的眼珠。可是眉毛仍是疏淡的,淡眉薄命,說的就是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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