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則為表陛下恤民之心,這八百畝山地仍舊歸彭海這十三家客戶耕種,然則每年所收茶葉,從明年開始,由成都縣廨統一以今年的時價收購,日後每年之價再行商定,以不損百姓之利。等客戶蠲免賦役的五年限期滿之後,則茶園依舊歸這些客戶所有,隻每年需得繳納應有的賦役和地稅戶稅。否則,加倍懲處。”這些話一口氣說完,杜士儀方才轉過身來,笑眯眯地對郭荃說:“郭禦史覺得我如此處置可公道否?”盡管是杜士儀早就相邀自己來幫襯,可今天這一幕一幕的變化,郭荃看在眼裡贊在心裡,當下想都不想地笑道:“自然極其公道,上體天心,下恤百姓。此事我會立時急奏宇文中丞,請其代禀聖人!聖人向來體恤百姓,定然會贊同杜明府這般處置。”郭荃這話音剛落,就隻見李天絡仰天就倒,竟是氣急攻心,暈過去了!誰讓你不經吓?直到這時候,杜士儀方才似笑非笑地對範承明拱了拱手道:“範使君明鑒,當年我從王大尹安撫長安時,王大尹铩羽而歸,民間一時流傳一句俗語,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蓣薯,不知範使君可曾聽過?”而範承明陰着臉尚未來得及回答,彭海等人方才驚醒過來,一時大多數人竟是淚流滿面。尤其是自以為此次必無幸理的彭海,更是砰砰砰對着杜士儀連磕了三個響頭,随即喜極而泣痛哭失聲。民心向背曆來猶如争地争産這樣的官司,原本素來是地方父母官最頭疼的,一場場耗日持久的過堂審理下來,十天半個月都是快的,拖到一年半載也不足為奇。然而,杜士儀卻在短短一個時辰内将事情脈絡理了個清清楚楚,最後更是以一招殺傷力極大的絕戶計,讓李天絡徹底敗下了陣來。于是,當李家家奴亦是如同夾着尾巴的狗似的擡了昏迷不醒的李天絡匆匆溜了,羅家家主羅德則滿臉尴尬地站在面沉如水的新任益州長史範承明身側,不知道該是走是留時,圍觀的人群中也不知道是誰嚷嚷了一聲明公英明。一時之間,此起彼伏的稱贊聲猶如潮水一般向杜士儀湧了過來。即便杜士儀曾經出過許多次風頭,享受過很多次風光,但如同這樣被民衆稱贊信賴的感覺,卻是多少次他都不會覺得膩。因而,依舊留在草亭中主位上的他吩咐赤畢把張家村村正,剛剛被人稱作張大疤的中年人帶上來。等人到近前,他卻沒有立時開口說話,而是若有所思地端詳着此人。到最後,還是張大疤着實捱不住了,雙膝一軟跪了下來後,雙手伏地低着頭說道:“明公恕罪,小人不合收了李家人二十貫錢,因而按照李家人的吩咐說田地是李家的。小人罪該萬死,願意把這二十貫錢都清退出來!”張大疤話音剛落,杜士儀身側那垂髫小童便低聲嘟囔道:“又不止疤大叔一個,村裡收錢的人家多了!”即便這小小的嘀咕隻有草亭中的杜士儀幾人聽見了,但也許是因為這樁官司斷得幹脆爽利,剛剛出來幫彭海等人說話的張家村村民固然都表示願意清退李家賄賂的錢,其餘也有不少村民陸陸續續都提出甘願清退李家所賄銀錢。面對這樣的情景,即便範承明再有心做文章,也知道本地大戶和客戶之間的這場官司,李天絡是大敗虧輸,不但全無翻本機會,而且還虧輸了名聲。于是,他也再沒興緻在這兒看杜士儀被人逢迎奉承,站起身淡淡地說要回城。等到杜士儀極其恭敬地送了他上馬,他策馬揚鞭馳出了許久,直到那草亭再也看不見了,這才停下了馬來。見羅德小心翼翼地落後兩個馬身跟在後頭,而随從們則停在更遠處,他便沒好氣地冷笑了一聲。“這下知道,你們是打錯了算盤,小看了人?杜十九郎豈是尋常弱冠少年郎,能夠三頭及第絕非僥幸。你以為他隻是剛正?若無精幹之能,此前王怡堂堂正欽差河南尹,怎會折了?”“使君息怒,都是那李天絡利欲熏心,對那片茶園垂涎欲滴……”不等羅德說完,範承明就打斷了他道:“那片茶園價值幾何?”“這個……”羅德本打算推搪說不知道,可在範承明的逼視下,想想李天絡是輸了官司又輸人,他沒必要為這家夥得罪這新任劍南道之主,于是便嗫嚅着說道,“據說那八百畝茶園,一畝就能至少産八十斤到一百斤鮮茶,至少十斤的茶餅,如今茶價日益上揚,最高時一斤茶餅可以易一匹帛,最低則是三斤一匹帛,如此一畝山地的出産至少是三匹帛,八百畝便是兩千四百匹,茶價高的時候更多。李翁也恐怕是被那利益迷花了眼睛……”兩千四百匹帛!甚至有可能兩三倍!範承明不知道羅德打聽到的是茶葉最豐收年份的出産,并未考慮到什麼天災人禍等等狀況,再加上如今茶葉種植尚不普遍,于是方才有那樣的高價。縱使見慣市面如他,這會兒也被如此利益給驚呆了。好在他畢竟在高官任上多年,須臾就平靜了下來:“縱使利再大,如此拙劣手法卻令人齒冷,更不用說還落入了杜十九郎之眼!李天絡此人,你日後少來往,更不要再管他的事!”羅德隻是和範承明的姻親于家有親,哪敢違逆,此刻連忙答應不叠。可等到範承明重新撥馬回城時,他想到那八百畝茶園的大利,心中也不免癢癢得難受。一年至少兩千餘匹帛的收益啊!倘若換成是他,手段絕對不會像李天絡這樣愚蠢直接,也不至于落得這般田地!範承明一走,郭荃也就笑眯眯地告了辭,回頭炮制他那封等着送給宇文融的急奏了。而随着張家村的村民們紛紛回家捧了錢來,或不舍或平靜地将那一串一串的青錢放到了自己面前的錢箱中,杜士儀便授意跟來的戶曹令史立時清點記賬,當每家每戶的數字逐一報了出來,原本心有不甘的村民漸漸都安靜了下來。而杜士儀聽到那一百五十三貫的總數,微微颔首後便揚聲說道:“李家賄款按律應當沒官,然則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我來這裡之前,曾經讓人打探過,這附近田地常有缺水之虞,各村都曾有人提出想要蓄水為池,以供旱時抑或缺水時取水,卻苦于無錢。如今這一百五十餘貫,我便留存于建池所用。”自家拿到手的錢卻要吐出去,村民們大多心裡總有些舍不得,暗自心存怨尤的也不在少數,可杜士儀如此一說,他們頓時來了精神。而村正張大疤雖則驚喜,可他卻終究老成世故。深知這百餘貫對于建池蓄水的龐大投入來說無疑杯水車薪,少不得逢迎了一句明公英明,卻還想再說什麼時,卻不想杜士儀又笑了一聲。“我知道必有人覺得,這百餘貫要想為如此大事,決計是癡人說夢。但此前成都崔家的主人崔翁曾經到縣廨陳情,願意慨然相助一千貫,用作農田水利事,這就差不多夠起個頭了。至于圖紙,縣廨中還有從前留下的規劃,我就委實不客氣地前人栽樹後人乘涼了。張大疤,你是村正,即日與各家清點丁口人役,若有願意的便計算在内,等到過了冬合适的時候便行開工。至于剩下的缺口……”杜士儀頓了一頓便看向了彭海等人,見這些劫後餘生的客戶彼此對視了一眼,咬了咬牙,彭海這個領頭的又上前說願意帶所有客戶捐出五百貫,他就點了點頭道:“雖有居人客戶之别,可既然毗鄰而居,如此互助,方才是和睦之道。對了,我差點還忘了今日仗義助言的這位小郎君。”扭頭招手叫了那垂髫童子上前,杜士儀方才溫和地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垂髫童子卻是膽大得很,不慌不忙地說道:“我姓陳名寶兒,鄉鄰多叫我寶兒,或是呼三郎。”“寶兒卻像是小字,不像大名。寶字為珍,三郎則為季,我便送你一個名字,陳季珍,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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