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嗣謙想到皇子們人人都還不曾納妃,他這個太子亦是有妾無妻,将來還不知道會娶一個什麼樣的女人,他也不禁心中郁郁,良久才輕聲說道:“聽天由命吧。其實,我隻希望阿娘的病能夠有些好轉,那就心滿意足了。”涼風習習的含涼殿中,此刻卻并沒有點蠟燭,偌大的地方顯得凄清而又陰森。隐隐約約的,能夠看到黑影憧憧正在殿中來回奔走,當中一人廣袖大衫,仿佛有些癫狂似的舞袖揮臂,嘴裡時不時還發出一陣陣詭異的聲音。就在她精疲力竭仿佛要停下來的時候,外間突然隻聽一聲嘶力竭的“聖人至”,下一刻,聲音便戛然而止,那種斷裂聽在人耳中,竟是簡直叫人頭皮發麻。而随着一陣急促雜亂的腳步聲同來的,還有一片明亮的燈火燭光。而當被這些提燈随從簇擁在當中的李隆基,看見面前那面色蒼白的王皇後時,一時又驚又怒,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在這大晚上黑燈瞎火的大殿中,王皇後竟赫然穿着一身隻有祭祀時方才會服用的深青色祎衣!而當他把人從頭審視到腳時,立刻發現了那垂在她腰帶上,和整套祎衣截然不搭的飾物。“摘下來!”王皇後立時面色蒼白地護住了腰間,本能地哀嚎道:“不!”“給朕摘下那東西!”左右内侍見天子顯然動了真怒,慌忙上前去攔住王皇後,其中一個眼疾手快扯下了東西雙手呈到了李隆基面前。面上陰霾重重的李隆基掣在手中一看,見是一式兩塊的雷擊木,一塊曰天,下頭還有他的名字,另一塊曰地,下頭則是王皇後的名字。捏着此物,他一時驚怒更甚,劈手将其重重砸在地上,竟是厲聲呵斥道:“你做的好事!”“三郎,不是你所想的那般!”王皇後此刻終于從極度的癫狂之中回過了神,見掙脫不得那幾個内侍,她便咬咬牙說道,“我隻是因為胎位不穩,所以借此物壓一壓,希望能夠……”“不用說了!”李隆基一口打斷了王皇後的話,繼而沉聲喝道,“侍禦醫何在?上前為皇後診脈!”王皇後見李隆基背後一個侍禦醫亦步亦趨地上了前來,在她面前雙膝跪下,她便咬咬牙伸出了右手。那醫者小心翼翼地眯着眼睛診了許久,最後方才在她滿懷期冀的目光之中,起身回到了李隆基身側,一字一句地說道:“回禀陛下,皇後殿下脈象平穩,并無滑脈之相。”“你說什麼?這不可能!”王皇後隻覺得晴天霹靂,整個人都險些懵了,“我已宣奉醫局的醫者診脈多次,怎會有錯!”“再診!”李隆基言簡意赅地迸出了兩個字。随着又是兩位從六品的侍禦醫上前診脈,最終得到的卻是同樣的結果,他看着面色慘白的王皇後,忍不住冷笑連連:“朕看你是瘋魔了!為了求子竟然行厭勝巫蠱之術,簡直是喪心病狂!來人,遷皇後于别室!”眼看幾個内侍面面相觑後便要拖拽自己下去,王皇後卻沒有求饒求情,而是發出了一聲凄厲的慘嚎。那一刻,她的心裡除了無窮無盡的絕望,更多的卻是怨恨和悔意。怨的是二十年結發夫妻,那個曾經枕邊說情話的丈夫,此時此刻卻冷漠猶如路人;悔的是此次兄長和自己機關算盡,本以為能夠一箭雙雕奠定勝局,可真正卻被人耍得團團轉。她從一開始就不曾有什麼身孕,一開始就是,她和兄長都中計了!李隆基厭惡地看着那個被拖出去的女人,站在含涼殿中好一會兒,最終方才冷冷吩咐道:“含涼殿不祥,即日起将此地封閉。原本在此地的宮人内侍……令内侍省查問過後,按宮規一一處置了。竟然在中元節出這種事……哼!”等到天子徑直轉身離去,跟過來的楊思勖隻覺得目弛神搖。之前天子分明還遷怒于太子和杜士儀私相往來,可誰能想到不過倏忽之間,這局勢就急轉直下到這地步?若真的是巫蠱厭勝,中宮之位,怕是要換人了!勝敗之間夜色漸深,杜士儀卻仍是留在麗正書院,繼續抄書大業——盡管他如今已經幾乎能夠斷定,李隆基這突如其來派下來的任務,是為了把他留在宮中。事到如今,他對于杜思溫已經是佩服得五體投地。這位老叔公硬是能夠精确地意料到,李隆基不是震怒到立時三刻找個理由把他貶黜到那些犄角旮旯,而是先往他家裡找書,順帶捎上了他那份自薦求為外官的奏疏,然後又召見了他,接下來又很可能因為他的話而召見太子……總而言之,在這樣一環扣一環的發展之後,他總算把自己摘出來了,而且出為縣令的所求也極可能會被允準!今日突然得如此加班加點,而且天子還突然親至,甚至于把杜士儀叫到外頭單獨問話,這種詭異的情形,麗正書院即便都是相當知名的文人雅士,但這并不代表着不八卦,如賀知章便好奇地打探過,更不消說其他更加年輕一些的。如王翰就不用說了,隻差沒使出灌醉他套話的那一招。到最後,他不得不用生死攸關這四個字把人給打發了過去。此時已經過了亥時,他忍不住伸了個懶腰挪動了一下腿,心裡極其懷念自己在家中的椅子。可就在這時候,他的耳畔突然傳來了一聲足以劃破夜空的女人慘叫。這讓人毛骨悚然的聲音不止他聽到了,衆多都在忙着抄書的官員們紛紛擡頭,三三兩兩彼此對視之後,都趕緊低下了頭。麗正書院算得上是極其靠近内宮了,在夜裡聽到女子的如此慘叫,簡直可以直接貼上宮闱紛争的标簽。哪怕好事如王翰,這會兒也是眼觀鼻鼻觀心目不斜視,隻有在覺察到他的目光時得意地斜睨了他一眼,努努嘴示意他趕緊幹活。盡管坐功已經磨練得很好,足足又磨蹭了兩刻鐘,杜士儀方才起身往淨房,然而,當他隐隐約約聽見不知道從哪兒飄來了一陣嘤嘤嘤的哭聲時,仍舊忍不住打了個寒噤。這一次,對于神佛素來秉承着甯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态度的他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氣,隻覺得一泡尿都被憋進去了。偏偏就在這時候,耳畔還傳來了一個微不可聞的叫聲,這更是讓他直接往斜裡疾退一步,這才看清那邊冒出來的是人,不是鬼。“你……”“杜拾遺,是我,李靜忠。”見杜士儀仿佛松弛了下來,來人趕緊又上前了兩步,繼而壓低聲音道:“聖人剛剛去過含涼殿,令遷皇後于别室,從今往後,王守一再也不足為懼了!”這言下之意不用想也知道。盡管正是杜士儀自己聽了杜思溫的建議,通過這位朱坡京兆公,把自己藏有《史通》的消息洩露給王守一,繼而讓王守一通過太子設下了這個套,然後他又反用這個套把對方給圈住,可李隆基在盛怒之下竟然反應如此激烈,他不禁也為之怔住了。眼見李靜忠行禮之後悄然而去,他不禁站在那裡再次擡頭看了一眼夜空,發現明月如輪,他這才突然醒悟到,今天已經是七月十五中元節,也就是民間俗稱的鬼節。這一天,正是鬼門開,百鬼夜行的日子,還真的是巧的很!已經是三更天,永甯坊王宅卻仍舊燈火通明。家中上下已經習慣了王守一晝伏夜出的性子,橫豎他隻挂着個不管事的閑職,而蔡國公主也在永嘉坊另有宅邸,夫婦倆早已形同陌路。因而,當外間大門被人砰砰砰重重敲響的時候,看門的家奴甚至還沒好氣地打了個呵欠,懶洋洋問了聲是誰,卻沒什麼去開門的動作。可讓他完全沒想到的是,下一刻,門外卻傳來了利刃破門的聲響,這下子他便着慌了。莫非是主母蔡國公主獨守空房太久,以至于心懷愠怒,大晚上過來争吵?這也不是沒有過,那可得立時去禀報一聲!他想了想就推醒了門房當值的同伴,拔腿去裡頭報信,而另一個家奴睡眼惺忪地睜開眼睛下地,等到披上衣服趿拉鞋子出去,猛然間看到兩扇最最結實的朱漆大門已經變了形,而兩邊的牆頭則是躍下來好些甲胄在身的将士時,他終于完全傻了眼,老半天方才用自己都聽不出來的嘶啞聲音叫道:“這是祁國公王驸馬家宅,你們要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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