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難免說到北宋的文風了。
正如漢承秦制一樣,北宋立國之初,襲承晚唐及五代十國華而不實之流弊,體現在社會生活的各個層面,而文風豔冶浮靡,論卑氣弱,近乎無病呻吟,人們稱之為“五代體”。
“五代體”的一種變态發生在真宗景德、大中祥符年間,由王欽若主持,楊億、劉筠、錢惟演等一幫官場文人以編修官的身份同在秘閣編修《冊府元龜》,期間創作甚多,疊相唱和,後來楊、劉、錢諸人将這些詩歌彙編成冊,名之曰《西昆酬唱集》。
秘閣乃皇帝藏書之處,在中國古代神話中,西北昆侖的玉山策府是古帝王藏書之府,故而,人們常以“西昆”代指秘閣。
僅從影響力上看,《西昆酬唱集》所表現出來的華麗詩風,絲毫不遜五代十國,更由于上述諸人政治地位崇高,故這種詩風很快便盛行朝野,《西昆酬唱集》廣為刻布,人們争相傳閱,由此造就了“西昆體”。
“西昆體”一出現,便迅速取代“五代體”,形成四六切對工整、風格雍容典雅的“時文”,并被納入科舉考試的範圍。
其時盛行的作文範本,多出于當朝館閣詞臣之手。
這些人無一例外,社會地位、經濟地位崇高,富于涵養,文采卓著,為人追捧,名利雙收,極盡榮耀。
與此同時,他們之中為數不少的人物屬于五代降臣,貴則貴矣,榮則榮矣,而其身份殊為敏感,言行容易被誤解、猜忌,動辄得咎,故而往往不能直抒胸臆,所謂“高處不勝寒”,于是為文越發不着邊際,空洞無物,猶如癡人說夢一般。
就像魏晉盛行“談玄”之風與明哲保身密切相關一樣,北宋好“無病呻吟”的文人也一樣,為避殺身之禍,他們必須将真實的思想巧妙地掩飾起來,因此其文學創作大都是機關重重、含蓄隐晦的,癡迷于鋪陳典故,一篇文、一首詩,往往是曆史典故的疊加,從而讓人感到雲山霧罩不知所雲。
比如錢惟演。
錢惟演其人,因為與本部小說主人公歐陽修的關系,提到他的次數可能比較多。接下來恐怕還會不斷提到他。錢公如此與衆不同,作為吳越國錢王後裔,在北宋一朝,他就像在刀尖上舞蹈的歌伎,又要跳得好,又要不傷及自身,可謂驚險又艱難。
他也是北宋響當當的文學家,孜孜以學而不倦,雅好文辭,平生最大的愛好之一就是博覽群書,坐則讀經史,卧則讀小說,連上個茅廁都要讀小詞。
有時候,這群士大夫可能沒得可寫,也可能僅僅是附庸風雅,競相以“夜宴”為題作詩唱和。
錢惟演的一首《夜宴》詩非常著名:
昨夜宴南堂,華燈燭九光。
削青争落筆,舉白鬥飛觞。
祇覺輝裴玉,甯思夢謝塘。
解煩多蜜勺,藉俎半蘭芳。
促席風弦怨,開簾月露涼。
酡顔君莫訴,西北轉銀潢。
文辭不可謂不華麗,可是都寫了些什麼呢?南堂飲宴,燈火通明,飲酒賦詩,想起古國的謝塘(今浙江上虞),風弦怨,月露涼,最後一轉竟轉到了銀河系(當時如果發明了火箭,估計他還會寫到火箭,坐着火箭去火星亦未可知)。
簡直不知所雲,當時卻被公認為是第一流的好詩,而當然好就好在不知所雲。寫到銀河又怎樣,或許隻有到了銀河,遠離大宋,遠離人世,這樣才最安全。
據說錢惟演為人也是這樣,一句話分兩半說,也是不知所雲,除非你是他至好的朋友,否則是不會與你交心的。
曾有人問他:“相公姊妹兄弟幾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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