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伯父雖然不在了,但對阿珍而言,卻從精神上,打開了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大門。不可否認阿珍對桂東這片生她養她的土地的情感,她愛她的家人,她的小夥伴,她村後的柿子林,愛夏日夜晚滿天星辰下聽老人們講的故事,愛滿山紅的紫的棯子果但若讓她從此在這裡生活一輩子,她冥冥感覺到,這一切太苦太苦了!
雨天糞便橫流的農村巷道,艱辛的農事,毒辣的烈日,曬得黝黑的皮膚,不明不白死去的阿菊,命運凄慘的阿秀,哭着出嫁的小姑這一切時不時地在她腦海裡盤旋,她仿佛覺得自己将要沿着這樣的命運軌迹走下去,一眼望到終點,那終點便是像許許多多的農村姑娘一樣,早早地嫁給了一個陌生的男人,生一大堆的孩子,然後慢慢的,自己也變成像母親一樣的粗言俗語的婦人。
她想,為什麼我不能成為老伯父那樣的人?為什麼我将來不能過體面一點的生活?為什麼我一定要按照父輩那樣生活一輩子?
我不,一個強烈的聲音在她心底響起。父親的聲音也時時在她耳畔回響:你要想擺脫這樣的命運,隻有好好讀書,不然,就是受苦一輩子。
母親并不在意,隻是冷冷地說:“女孩子,書讀得去最好,讀不去,就去給人家當保姆帶孩子,一個月也可以給家裡掙不少錢了。”母親不認得幾個字,她的眼界也僅限于給人家當保姆,如果阿珍能夠早早出去自立掙錢,減輕家裡幾個孩子的開銷,她求之不得。
但是阿珍不想給人當保姆,甚至憎惡這種工作,因為她從小就是幾個弟弟的保姆。
整個家族,支撐她讀書的精神支柱,除了父親,便是叔公和爺爺兩位老人了。
叔公的小屋時有一個小小的書櫃,那是他自己做的。平時,叔公會把書櫃門鎖上,輕易不給小孩子打開,好像裡面藏了什麼寶貝似的。
阿珍認得的字慢慢多了,看見叔公時常從書櫃裡抽出一本本裝訂整齊的書籍來看,不禁好奇,自己也伸手去抽書。剛開始,叔公呵斥她,以為她又要調皮搞破壞。後來經過她再三保證,絕不弄壞,借了一定會還,叔公才允許她動他的書,并允許她帶走。
那一櫃子的書,有關于各類種養技術的書籍和雜志,也有小說類如《酒徒》《楊貴妃傳》《封神榜》《三國演義》《隋唐演義》阿珍剛開始最喜歡看的還是各種連環畫,俗稱“小人書”,《過韶關》《喜盈門》《傷痕》《苦惱人的笑》《杜十娘》《霍元甲》……小巧精緻的畫冊,生動有趣的故事,讓她欲罷不能,讀了一遍又一遍,阿珍就這樣打開了閱讀的大門。
後來,“小人書”讀得滾瓜爛熟了,慢慢發現一些評書也挺有趣,《薛丁山征西》《薛仁貴征東》通俗易懂,《薛剛反唐》又似乎跟前面兩本内容一脈相通。
評書看完了,發現一些傳奇小說也不錯,《小五義》《陳十四傳奇》《兒女英雄傳》《九龍夜光杯》,都是語言平實,朗朗上口,内容生動有趣,小學生極容易上頭。
叔公書櫃裡還有一套四本包裝精美,另外用塑料袋裹得嚴嚴實實的《紅樓夢》,阿珍翻了翻,看不太懂,罷了。另外還有些唐詩宋詞的書籍,阿珍也看不明白。
阿珍發現叔公桌上多了一本裝訂嶄新的《半月談》,裡面展現的都是她聞所未聞的大人物,有國内的,也有國際的。翻開内容,很多東西她不甚明白,但見中間一頁,标題是醒目的幾個大字《東歐劇變蘇聯解體》。她不理解是啥意思,便問叔公。
叔公抽着旱煙,吐了口煙圈,歎了口氣:“老毛子還是鬥不過美國鬼子。這樣也好,第三次世界大戰就打不起來了。”
阿珍又問他前兩次世界大戰是怎麼回事,叔公解釋給她聽。阿珍開始朦朦胧胧地意識到,自己所處的,是一個多麼風雨飄搖的世界,許多事情似乎跟自己無關,又似乎有關,似乎是真實的,又似乎很遙遠很夢幻。
叔公告訴阿珍,這是爺爺(叔公的哥哥)訂的雜志,半個月來一本,囑咐阿珍不要弄壞了,要還給爺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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