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準心中暗暗一歎,得勢與失勢,竟然會讓一個人精氣神全變,變成另外一個完全不一樣的人。八王元俨的變化之大,更令他對面臨的朝廷局勢,更加地不敢輕忽。
酒宴仍在繼續,歌舞仍在繼續。
第七十章
酒宴仍在繼續,歌舞仍在繼續。
酒盡歌殘,宴罷人散之時,天色已經大亮。寇府前的馬車一輛輛地散去,各處收起燈火,地上盡是流下來的燭油堆了一地,大廳裡數丈被酒污了鲛绡紅绫亂扔在地。
下午時分,陽光斜照進種滿海棠花的院落,寇準的侍妾倩桃捧案走過長廊,走進房中。寇準已經醒來,一邊在倩桃服侍下漱洗,一邊問道:“人都散了嗎?”
倩桃捧過酽茶來給他解酒,一邊答道:“各位大人們都已經散去了。”
寇準嗯了一聲,起身走動一下,坐到窗邊,道:“你拿本詩集給我。”
倩桃知道他平時這個時候,習慣看幾頁詩集,她走到書架邊,正要抽取詩集,忽然猶豫了一下,轉過身來向寇準施了一禮道:“老爺,昨夜妾身忽有所感,也學着寫了兩首詩,詩雖粗陋,不知可否請老爺指點一二。”
倩桃是寇準離京後所納的,未曾經過京城繁華,寇準素日雖也教她些文字,寫向幾首詩,卻是向來羞怯不太肯示人,如今聽她主動提出,倒有些詫異,笑道:“好啊,不想你如今也真的能詩了,拿來我看看。”
倩桃猶豫片刻,呈上了兩頁紙箋來,寇準漫不經心地接過詩稿,嘴角還含着一絲輕松的微笑,才看了兩行,笑容忽然凝住。
房間裡靜了下來,靜得窗外的樹葉飄落下來,那輕微的聲音都足以驚動房内的人。寇準看着手中的詩,這兩首詩為:
“一曲清歌一束绫,美人猶自意嫌輕。不知織女螢窗下,幾度抛梭織得成。”
“風動衣單手屢呵,幽窗軋軋度寒梭,臘天日短不盈尺,何似吳姬一曲歌。”
過了好一會兒,寇準才輕輕地道:“倩桃,你怎麼會想到寫這兩首詩?”
倩桃沉默片刻,道:“倩桃出身貧寒,幼年時曾紡紗織布為生,因此知道織出一匹绫羅來,需要一個紡織女多少天的辛苦和煎熬,寒冬臘月,每日凍得手僵硬破裂,織不出一尺來。可是昨晚一曲清歌便抵得成丈的绫羅,宴席之中酒濺湯污毫不足惜……”她停了一下又道:“老爺,一尺绫羅難織,一寸燭蠟難制,不知道要費卻百姓多少辛苦汗水。可是咱們相府之中,卻是绫羅酒污燭淚堆廁,如此奢侈……恕妾身鬥膽,老爺當年在永興軍時,不與官府中人來往,反而下到田間與百姓同耕同樂,憐貧惜物,為人處事,更是疾惡如仇,從來不涉官場陋習!”說到這裡,她已經是忍不住眼淚奪眶而出,忽然跪了下去,哽咽着道:“老爺請恕倩桃大膽冒犯了,倩桃實在是看不明白了。自從老爺獻了祥瑞,進了京以來,每日裡卻隻是豪宴高官,不但揮霍無度,甚至是結交權貴,援引内宦……”
寇準的臉驟然沉了下去:“倩桃,你看到了什麼?”
倩桃猶豫了一下,大着膽子道:“倩桃看到老爺數次密會皇城司周懷政周公公。老爺,您是一國宰相,内宦是刑餘之人,倩桃也讀得幾本書,古往今來,哪有忠肝義膽的大臣去結交閹奴之輩呢?相爺是天下人望,相爺一世英名,不可輕毀啊!”言到此句,已經是泣不成聲,重重地叩下頭去。
寇準沉默片刻,仰天長笑:“哈哈哈,想不到寇準周旋于玉堂金馬之間,來往談笑所見所聞的天下棟梁滿朝公卿學富五車引經據典,竟然都比不得一個小女子的膽量和見識,竟然隻有倩桃來勸我谏我諷我哭我!哈哈哈哈……”
倩桃驚愕地擡起頭來,她原本是準備着接受觸怒寇準而引來的責罰,不料卻看到了寇準的感慨、寇準的激憤與寇準的傷感,她忽然覺得很傷心,看到這樣的寇準,令她悲傷得不能自己,她膝行兩步,顫聲道:“老爺,倩桃什麼都不懂,隻是胡說八道罷了!可是……”她淚流滿面:“如果回到京裡是老爺所希望的,如果這種豪門夜宴是老爺所喜的,如果結交權貴是老爺所好的,那倩桃無話可說。可是倩桃自跟随了老爺這麼多年,老爺當年雖然遠離京城,卻過得自得其樂。然而在老爺決定獻天書之後,越來越不開心,當着人前聲音越來越響,背着人後越來越落寞自傷,酒喝得越來越多,酒醒之後越來越難受……老爺,倩桃隻是不明白,既然京城生涯非老爺所願,為什麼還要去争取,争得這麼苦,争得這麼折堕?”
寇準喃喃地道:“為什麼還要去争取,争得這麼苦,争得這麼折堕?”他看了倩桃一眼,歎道:“倩桃,你起來吧!”伸手将倩桃拉起。
倩桃整衣站起,惴惴不安地看着寇準,她方才熱血湧上心頭,鬼使神差地竟然許多話沖口而出,也不知道自己何來的膽子何來的這麼多想法,卻見寇準神情黯然,更是不知所措。
寇準輕歎一聲,卻已經從激動中平靜下來,拍了拍倩桃的肩頭道:“老爺我也曾經年輕過,那時候以為一股熱血,率性而行天下去得。可是經曆了這十年之後才明白,人生竟是諸多的不得已,有些事不是由着自己喜不喜歡可以率性而為的。為什麼争,可是哪怕争得再苦再折堕,我也不能就這麼放棄。有時候棄勢就表示全盤認輸啊!過去,我便是不知變通,消息閉塞而誤了十年,不結交内宦,我行這素,不謀權勢?十年前我是這樣,十年後我再不能犯同樣的錯誤。我已經為此誤了十年,我的人生中不可能再有十年讓我可以誤了!”
倩桃哽咽道:“老爺——”卻再也說不出任何言語來了,寇準的世界是她所不知道的,是這樣的複雜,她又何以置詞呢?
寇準沉吟片刻,道:“你寫了兩首詩給我,我便和你一首詩吧!”說着走到案幾邊,揮筆而就。
寇準将詩箋遞才倩桃,才要說什麼,卻聽得管家寇安在外面道:“老爺,王參政大人來了!”
寇準擱筆匆匆而去,倩桃手執詩箋呆立,又是一個大人來了,又是一場不得已的政治密會,眼看他漸行漸遠,自己卻唯有呆立在原地,越來越不懂,越來越不明白。
她将詩箋平放在案幾上,無聲地歎息一聲。詩箋上寫着:“将相功名終若何,不堪急景似奔梭。人間萬事何須問,且向樽前聽豔歌。”
“人間萬事何須問,且向樽前聽豔歌……人間萬事何須問,且向樽前聽豔歌。”倩桃喃喃地念了兩遍,眼淚奪眶而出。
第七十一章
半年後,中書省。
寇準坐在堂上,看着手邊一份份案卷,臉色越來越沉,看到一半,将案卷重重地放下來,道:“請王參政。”
在等副相王曾到來的這段時間裡,寇準站起來,慢慢地踱步,讓自己的思維沉靜下來。
進京已經半年多了,他執掌中書已經半年了。可這半年的時光,卻令得他與丁謂之間,有了越來越多的沖突。
他雖然名為宰相,丁謂不但在公事上對他恭敬有加,且私事上也對他照料得無微不至。此番到京,丁謂特地購置了一座府第,寇準卻是個不肯置産的人,倒是看中了此時身為副相的王曾一所宅地,甯可租了來住。寇準向來手面大,宰相的俸祿雖高,他左手來右手去,不是周濟了下屬貧困,就是大設宴席,聽歌博奕,一下子花得幹幹淨淨。雖然做了許久的宰相,居然連一座府第都未置下,連遼國都知道宋國有一位“有官居鼎鼐,無地起樓台”無府宰相。
他與丁謂本是好友,當年兩人也曾吟詩飲酒,甚為相得。此番丁謂特地推薦他為宰相,自己願居下屬,他心中亦感激。但是一到公事上頭,寇準卻漸漸發現,自己這個宰相,倒像是給丁謂漸漸架空了。
所有下面遞上來的政務,都先經過丁謂的手,已經挑選後才呈給他,而且經常先送上幾件他必會強烈反對的事,等遞個三四件事都被他駁回之後,丁謂再遞上一件較為平和的事,他不好意思再駁回,有時候簽了才發現,這才是丁謂真正的目地;雖然政務上丁謂都口口聲聲地稱“秉寇相的意思辦事”,到頭來發布的事項,卻與他的意思相去甚遠。時間不長,寇準亦是精明之人,漸漸察覺。隻是丁謂向來态度恭敬,待他公事私事,都如同晚輩侍奉長者似地無可挑剔,便是存心生事吵架也吵不起來。
寇準此番回京入閣,心境為人,已經與十年前大不相同。決定大展身手澄清朝綱,一舉除去這十年來王欽若治下的種種弊端。但是原來以為是良友善輔的丁謂,卻處處制掣,到頭來丁謂竟然是意欲架空于他,更令他暗怒不已。
過得片刻,王曾進來,寇準說到最近與丁謂在政事上的幾件沖突,歎道:“當年我與丁謂之交好時,曾向李文靖公大力推薦他的才幹。李相卻對我說:‘此人不可使其得志!’我那時候亦是不太明白,反而不服地說:‘以丁謂的才幹,必有得志之時,怕是連李相也不能一輩子壓着他吧!’李相當時歎了一口氣說:‘此人有才無德,你總有一天,會想起我今日的話來。’今日想來,李相果然有識人之明,丁謂此事,不可深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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