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得很,就這樣和她疏遠下去吧,然後這傻丫頭就會被别的雄孔雀給勾走了。如果沒有,那麼他的自尊心就再受一次傷害:竟然被一個别人都看不上的姑娘迷了心竅。
每一次他們擦肩而過,他眼角的餘光總會捕捉到麗莎擡頭看他的那一瞬,就像所有深知自身魅力的少女般坦率而驕矜。她并非絕代佳人,然而那不卑不亢的一瞥卻是十足美麗的。
最後他還是到她跟前去了。那是一個傍晚,麗莎從廚房出來,像往常那樣在牆邊的木柴堆上坐下。她那雙被堿性肥皂腐蝕得脫了皮的小手,宛如鳥兒藏在巢裡似的,安放在那濺滿湯漬的圍裙上。她的眼睛則久久望向遠方那漸漸隐沒在暮色中的山崗。
“你在幹什麼?”他一聲不吭地望了她好久,終于開口問道,“簡直要變成雕像了。”
“我在思索啊。”她沒有移開目光,依舊讓夕陽停留在那翡翠般的眸子裡。
“那你在思索什麼?”
“我在想念犧牲了的旅長和第一支隊。”
基爾伯特睜大了眼睛:“可是你和他們都沒有相處幾天……”
“所以要好好回想一下他們。”姑娘輕歎一聲,“畢竟我是他們這輩子認識的最後一個人……”
“前些天本大爺總是想起他們的犧牲。可是現在不會了。”基爾伯特輕快地回答,“現在本大爺會想起他們活着的時候,想起他們做成了什麼事情,遇上了怎樣的痛苦和歡樂。”
“你這話讓我想起葉塞尼亞老婆婆死的時候。她一百歲了,也可能沒那麼老,但我喜歡想象她是一百歲,因為那太美了。她躺在大篷車上,美極了,我問她:‘婆婆,您要死了嗎?’她就笑了笑,低聲說:‘是要死啦,小麗莎!’後來人們就把她埋了,墳頭上青草長得挺快,風一吹就沙沙作響。我總覺得那就是她,無拘無束的……直到今天我都不相信她的死,她怎麼會死呢?她是這世上最不可能死的一個人啊。”
“是個了不起的老太太。如果可能,倒真想去她的墓前看一看。盡管本大爺讀的是哲學系,可同學們從不用哲學來解釋生與死,因為這不大尊重,不,很不尊重。”
“好久沒看見她的墳啦,大概是在匈牙利老家的某個地方吧,記不清了,那時候太小。很快我們就搬走了,吉蔔賽人總是在路上的……”姑娘忽然轉過臉來,“你看,葉塞尼亞婆婆總歸有座墳,可是你把夥伴們留在原野上了……會有人埋葬他們嗎?”
他避開了她的眼睛。
“農民們看到了,也許會幫一把手。即使沒有農民,原野自己也會慢慢地埋葬他們。”
她站起身來,走到他身邊,微微擡起線條優美的下颌,懷着毫不掩飾的好奇心直視着他。
“你這人可奇怪了,究竟是在城裡長大的呢,還是鄉下小子?”
“從爺爺那輩起就住在城裡。怎麼啦?”
“我就說嘛,瞧你白得像在牛奶裡洗過似的!”她得意洋洋地數落起來了,“可是你說話有時候文绉绉的,有時候卻像是泥地裡面長出來的。比如你剛才說農民啦,原野啦,就好像和他們很熟一樣……”
“本大爺直到今年早春,都是文绉绉的。”基爾伯特再一次避開了姑娘的目光,右手在腰側握成了拳頭,碰到了皮帶上的佩槍,“然後就知道啦,文化不過是條舌頭。哪怕說得再有道理,牙齒一咬,舌頭就流血啦。”
在逐漸昏暗下去的暮霭中,他的面容顯得格外蒼白。她看見他那輪廓堅硬、富于男子氣概的側面。挺直的鼻梁上方,紅通通的眼睛猶如熄滅前的爐火般固執地燃燒着。
“你很難過嗎?”她輕聲問道。
她望着他,他望着群山,群山望着原野,原野望着紫羅蘭色的夜空中升起的第一顆星。秋天快要過去了。
這天深夜,臨睡覺的時候,麗莎一聲不吭地坐到娜塔莎的身旁,忽然就像親姐妹一樣摟住了她的肩膀。“差點兒讓我刺破了指頭。”俄羅斯姑娘責難道,仍舊沒有停下手裡的活計。在昏暗的煤油燈光下,一根細小的針泛着黃銅般的光澤,猶如一頭年老體弱的毛驢,拖着一條沒有盡頭的線,在不知是誰的軍裝上衣裡來來去去。
“娜塔莎,我覺得,有一種什麼東西在我心裡永遠、永遠地消逝了……”麗莎仿佛怕冷似的瑟縮着,用呻吟般的聲音低低地說,“同時有什麼新的東西,就像橡樹的幼苗似的,一個勁兒要長出來……可我的心裡哪有那麼大的地方,容得下一棵橡樹啊?”
她發出一聲急促的輕笑,稍稍低下頭去,将嬌嫩的面龐壓在女伴的肩頭。淺栗色的頭發猶如最精美的吉蔔賽織毯般滑落下來,遮住了兩個姑娘的後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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