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男子,但凡有些身家功名,沒有不想三妻四妾的,蘇錦香生在蘇家,又沒上新式學堂,對此并無特别反感。可問題在于,蘇大老爺已然十幾年不曾為自己添過一個女人,這十幾年來,東樓早已默認了二姨太這個主母,蘇錦香也早已習慣做她獨一無二的二小姐,冷不丁再添一個年輕漂亮的姨太太,必然要打亂她們與蘇錦瑞之間微妙的平衡。更何況,蘇大老爺看着淡泊和氣,然骨子裡卻是蘇家男人一脈相承的薄涼寡恩,他能給與妻妾子女的财物細軟,恩愛眷顧就那麼點,突然多了位姨太太,多了姨太太未來的子女,那還怎麼分?蘇錦香迅速意識到,這根本不是父親多了個姨太太,而是東樓裡多了一房來争來搶。而且争搶的還是原屬于自己的東西,父親娶多少個姨太太,蘇錦瑞也仍舊是居高臨下的“大小姐”,可她蘇錦香卻未必還能是進退有餘的“二小姐”。眼下她才剛剛開始出入省城名媛社交場,還未給自己鋪好路,蘇錦瑞來這麼一手,表面上打擊的是二姨太,可實際上受損的卻是她。蘇錦香恨得牙根癢,她心想,省城裡哪家未嫁的大小姐将手伸那麼長,一伸伸進自己親爹的房裡,真是沒羞沒躁到極點,她不是整天自诩端莊大方嗎?不是整天恨不得将洋學生的派頭表演得人盡皆知麼?舊時代新時代,哪條規矩,哪樣觀念,會支持一個未嫁女管起父親房裡的事?偏生蘇錦瑞打的旗号又好聽又時髦,什麼請個給祖父養花的顧問,蘇錦香想起自己初初聽見這事還好奇什麼是“顧問”,便恨不得給自己來一巴掌。她想起蘇錦瑞對自己頻繁出入陳公館的沉默,想起她笑而不語瞥向自己時那抹淡定的眼神,想起她這些時日面對二姨太與自己時不時的挑釁退一步微微笑的姿态,這張臉突然與邵表姨媽那張臉重合了起來,蘇錦香才恍然大悟,原來不知不覺間,邵表姨媽那種深藏不露的秉性,已悄然轉移到蘇錦瑞身上。她看向二姨太,彼時自己的親娘正彎下腰,親自收拾她适才驚怒之下失手打破的一件仿古梅瓶,二姨太本有些呆滞,迎上她的眼卻強笑,反過來寬慰:“老爺隻是讓那個小狐狸精送了一盆花,還沒真納了她呢,你沉不住氣做什麼。”“二媽!父親從未對家裡哪個妹仔上過心,這回又是為那個小賤人出頭,又當衆誇她養花養得好,簡直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你是沒見過那丫頭,嬌嬌怯怯的,不像來我們家做工,倒像來我們家享福,你還不着急,等明日新人進門我看你怎麼辦。”二姨太卻有些心不在焉:“不是還沒進門麼。”“等進門就晚了!”二姨太突然發狠罵:“進門又怎樣,那張臉天生的福薄命薄,短命鬼的苦相,趕緊娶啊,這樓裡又不是沒死過人,我看她能熬得過幾年!”蘇錦香聽着不像話,狐疑問:“二媽,你在說什麼?”二姨太眼淚蒙了上來,哽咽道:“那個叫宋金桂的小賤人,你道為何老爺一見就失了魂?就因為她那張臉長得像先頭過世的太太啊。”“宋金桂長得像死了的太太?”蘇錦香驚奇道,“我說呢,父親也不是沒見過女人,這幾年修心養性,我還以為女人落入他眼底都是紅粉骷髅了,怎的這個小賤人卻入了他的眼。”二姨太哭道:“十幾年了,我還以為他真個修心養性,天天談道論禅,連我房裡也不大來,原來他不是清心寡欲,而是一直對個死人念念不忘。我又做錯什麼?這麼多年來我辛辛苦苦為他養育孩子,操持家務,照料他衣食起居,他在外頭應酬,哪天回來小廚房沒備下宵夜點心?刮風下雨,哪次不是我生怕他凍着冷着?我這麼待他,他回報我什麼?常言道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他倒好,等我年老色衰,不但迎一房新姨太太,還挑長得像先頭太太的,這十來年我盡心盡力,結果是做猴戲給人看哇……”“别哭了二媽,男人三妻四妾不是尋常麼?怎的你反倒越老越看不開,眼下要緊的,壓根不是父親的态度,而是這新姨太太不能進門,至少不能在這時候進門。”蘇錦香不耐地打斷她,輕聲道,“算她狠,親媽墳頭草都多高了,她還能拉出來用一用。”二姨太掏出手絹擦了淚,冷哼:“要不怎麼能時不時進小洋樓聆聽老太爺規訓呢?都是一樣冷心冷肺的刻薄東西!她也不想想,她那個死鬼母親活着時就最容不下老爺納妾,死了十幾年了,女兒倒還張羅給爹再納一房,也不怕半夜親娘從墳裡爬出來找她算賬!”“罵她有什麼用,”蘇錦香道,“蘇錦瑞才不是會管死人安不安甯的人,現在她是要我們這些活的人不安甯。”“有人做初一,就不要怪我做十五,”二姨太扶了扶發鬓,幽幽地道,“阿女,這件事你莫管了,二媽自有法子,管教那個小狐狸精進不了門。”二姨太會怎麼做蘇錦香并不操心,她對蘇錦瑞驟然升起一種鄭重其事的情緒。她原本自覺看得自己比蘇錦瑞明白,對蘇錦瑞是鄙夷中帶了同情,鄙夷她作繭自縛,也同情她身不由己。蘇錦香對她與二姨太多年的紛争,從來都覺得于己無關,隻要不把她牽扯進去,她多數都視而不見。可這回蘇錦瑞将宋金桂帶入蘇家一事,卻讓她打了個激靈,仿佛一不留神,原以為不過如此的一個女子,竟然會超出她的預想,全然不顧一向拿來裝點門面的大小姐的矜持,能豁出去沒臉也不讓對手痛快。沖着這股勁,蘇錦香氣歸氣,冷靜下來後倒對這個長姊存了些另眼相待的心。第二日,她早早起身,洗漱完畢後照例打開梳妝匣悉心打扮,她描眉畫唇,換上幾日前新買的洋裙,這從房中走出,她今日約了新結識的太太小姐們一道飲早茶,吃完茶還要拐去長壽路樂善戲院看文明戲,自然不能遲了。她看了看表,此時不到九點鐘,蘇錦香提着裙子輕快走下樓,路過二樓,見到阿秀女提着熱水進出蘇錦瑞的卧房。她鬼使神差地折了回去,輕輕走到她房前,掀開簾子進去,隔間裡蘇錦瑞穿着月白色家常小棉襖,一頭沒燙過的黑亮長發斜到胸前,正拿起梳子慢條斯理輕刷,臉上素白,一點妝沒上,素日明麗的五官,無端端多了三分寡淡。這樣的蘇錦瑞見所未見,往日裡倆姐妹碰面,都如身披戰袍铠甲的戰士,打扮得整整齊齊,臉上身上,全是精心思量後呈現在人前的痕迹。似這般春閨初醒,臨窗梳妝的模樣,蘇錦香還是頭一回見着。沒成想一見之下,蘇錦瑞也有不動辄裝腔作勢的時候,咋樣望過去,倒有些柔弱之美,都說大小姐長得像生母,多年以前,東樓裡想必也有這麼一尊梳個頭都委婉動人的美人太太。蘇錦香譏諷一笑,蘇錦瑞那邊已察覺,一回頭,目光銳利,大小姐的氣勢就回來了。她一張嘴,果然是蘇錦香熟悉的口氣,适才的柔弱仿佛成了錯覺:“是你啊,今日這麼得空來我這坐坐?我還以為你整日忙着外頭的應酬,比父親還多生意講呢。”她姐妹不知從何開始,互相見面再不相稱,隻“你”啊“我”啊地亂叫一通,蘇錦香撇嘴,沒意思地轉過頭,忽然又想到什麼,眼波流轉回來,在蘇錦瑞臉上徘徊兩下。蘇錦瑞微微一笑,揚起嗓子,“阿秀女,早起的炖盅再拿一個上來,二小姐來了,總不能我吃她看,成什麼樣子。”蘇錦香也不客氣,坐下來說:“不用了,我趕着出門看戲吃飯,黃包車都叫好。”蘇錦瑞又揚聲喊:“阿秀女啊,二小姐不用了,咱們省個炖盅晚上接着吃。”蘇錦香被她噎了一下,氣得就像擡腳走,想想又坐下,盯着蘇錦瑞的臉似笑非笑。蘇錦瑞摸了摸自己的臉頰:“看什麼啊?”“看你靓啊,我今日才發現,你要是不張嘴說話,倒是個标緻的美人臉,還是蠻能哄人的,”蘇錦香笑眯眯,“就是左看右看,覺得像誰,又一時想不起來。”蘇錦瑞一聽這話就曉得下面沒好詞,正不想借這個話茬,阿秀女正好端了茶碗進來,聽見了便插嘴道:“當然是像過世的太太,太太當年可是出了名的美人。”“哦,原來是像太太呀,罪過罪過,我沒福分見到她老人家,腦子裡倒沒想到她,我想的是别人來的,”她側頭思索,忽而一拍手笑道,“對了,像新近園子裡那個什麼養花顧問,叫什麼,什麼金桂,對不對?”阿秀女嘀咕:“要像也是她像大小姐,怎麼好反過來說。”蘇錦香隻作沒聽見,繼續笑眯眯說下去:“金桂長得像你,你長得像過世的太太,那豈不是說,金桂跟太太也有幾分相似,哎呦,這可是巧得不得了,難為你上哪尋的人,一尋就尋到個像太太的。”她話音一落,阿秀女已經沉了臉。然而蘇錦香到底年紀小,講出這些話便顯得刻意,相比之下蘇錦瑞跟沒事人似的,氣定神閑地端起茶碗飲了一口,慢慢道:“是嗎?那可真是巧。母親過身時我還小,長什麼模樣也記不大得了,不過你這麼一說,怪不得我初初見到金桂就覺得喜歡呢,你說,這是不是叫做有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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